沈渊清楚地记得,是在灯火阑珊处,自己止了步,抿唇敛下神情,问了离雪城一句话。
“雪城哥哥,你要问你。”女孩莹粉面庞映着烟火灿烂,几有玉石一般的质感,“我阿娘与明姐姐做何种营生,你自是明白的。你这般待我好,当真没有一分介怀?”
不待对方回答,女孩又飞快地补上:“我有怎样的身家,自己心中最是明白的。或者说,假若哥哥当真毫无芥蒂,又是为了什么?总不能是为着,我生了这张平头正脸些的面孔?”
字字句句不可谓不极尽刻薄,直如风刀霜剑,诛人心扉,毫无避讳地逼迫在离雪城面上。眼前的小姑娘容貌秀美,目光却灼灼,透着不容人回避的决绝。
离雪城心头打了个颤,听着小姑娘追问自己,为何不回答。那一瞬间,他是有慌乱的。
他素来只知晓,冷香阁的明香娘子心智如铁,又姿容艳绝,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奇女子,却不料跟在她身边的小姑娘也是如此。
“晏姐儿,你多思了。”离雪城暗暗咽了口气,尽可能平静地低下身,与小姑娘保持平视,“你和你姐姐,还有你阿娘,都是极好的女子。世人百态,或云高低贵贱,门户之分,可我自小便知道,与人往来最要紧的,是一份真心。”
少年目光清泓,与小姑娘形成强烈的反差。十来岁时的雪城清秀得如月下谪仙,似冰雪塑成,单单看着几眼,就足够让人动了心。
他的声音温平和煦,缓缓道来:“冷香阁是何种营生,我自然明白。可我更明白,若非走投无路,墨觞夫人与明姑娘,都断不会走这一步。当初你年幼,懵然不解人事,更是别无可选的。晏儿,你我相识这些年,我爱重的是你一颗赤子之心,无关样貌,更无关身家。”
愈入了夜,天冷下来,沈渊的心口却是热的,如月脸庞逐渐晕开淡绯,一双桃花眸子也变得柔和。其实她也说不出自己怎么了,对着眼前的这个人,忽然就有了陌生之感,仿佛相知相识的年岁都只一场梦。
离雪城的话语姑且叫她安心,至少可以稳上一稳,心无旁骛地受用过整个上元嘉夜。陌京城里大小饭庄酒肆林立,传承数代的桂花元宵可摘魁首。
馥郁味道扑鼻而来,盈盈水汽遮绕熏蒸,留在眼角一抹潮湿。水磨糯米皮儿细腻,薄如纸,小心咬破一点,滚烫的馅儿立时涌出,桂花香甜满当当沁进人脾胃。沈渊本就嗜甜,那时又孩子心性未脱,一碗桂花元宵足以扫走剩余烦忧。
“慢些吃,小心烫。”离雪城神情宠溺,叠了帕子为她擦擦唇角,特意将声音放轻许多,“晏姐儿,你明香姐姐如何,我不便多言。但你母亲孤身一人,她要养活你,才不得不如此。”
温热气息洒在耳畔,女孩面颊的绯色又深了几分,点点头“嗯”了一声。
彼时的情形历历在目,清晰一如昨日之事。沈渊已经不是小女孩的年纪,离雪城也不再待她那般亲密无间。身边的丫鬟犹懂得宽慰,道姑娘家年岁大了,总要避嫌。
无所谓了吧,沈渊侧躺过身子,如是想。
当年雪城说得不错,墨觞鸳无父无夫,家财散尽,膝下还有一无知稚女,便是有心保留几分傲骨,也不得不打碎牙齿和血吞。这般光景世道下,孤儿寡母熬了许多年,才有了眼下这点安生,也许真就是老天开了眼,不忍再发难了呢?
多思无益百年……沈渊拧一拧眉,从被窝里伸出手,摸一摸床边挂的碧玺珠串。手心沁凉,迫使着她赶紧缩回被里,眠上一眠。
玳瑁猫儿身子缩成一团,靠着暖烘烘的炉子不肯走。绯云担心烧得热了,火星子崩出来,烧了它那身皮毛,轻手轻脚进来赶了它几次。
“咪呜……”
猫儿眼睛眯成两条细缝,抖一抖胡子,看都不看碧色衣衫的侍女一眼,囫囵叫了两声表示抗议。
“嗳……”绯月招招手,示意绯云回去,压低声音道:“快罢了,那银霜炭烧着最是稳当,又有铜网子罩着,那就能烫着它了。瞧着今儿咱们大姑娘又闷了心思,别再惊了她。”
绯云皱皱鼻子:“姑娘有心事了吗?方才回来的时候,我还见她面上带笑呢……”
“你呀!”绯月嗔过一眼,葱白指尖作势戳上绯云额头,“咱们这位小姐,但凡起了什么心思,何时摆在面上了……”
年轻女子声音柔软,轻若三月和风飘絮。屋里一人一猫慢慢都睡着了,外面的几丝低语不足以扰了清梦。
冬月的温度愈发低,小楼各处烧着炭火,供着香花兰草。同在一方院墙天地里,仅一院之隔的陋室寒如冰窖,残破炭盆散发着不多的热量,反而不断冒起恼人黑烟,吸进喉咙立时呛得涕泪横流。
即便如此,屋里两个单衣女子也不肯挪远分毫,挤在一起哈手取暖。
观莺起先是极其嫌弃的,满口呵斥责骂,断不允许沈离枝近身。然而不知为何,左不过半日的工夫,那件早已灰扑扑的斗篷一角被丢过来,沈离枝差异地一过眼,落魄头牌的面色仍然铁青。
沈离枝瘪瘪嘴角,低了眉梢,接受了这份善意,索性眼下,也再没有别人可依靠了。
关在此处接连二三日,温颜儿偶尔会来,匆匆说几句话、塞给她一块糕饼便走了。观莺与她算不上同病相怜——虽身处一室,她们俩的待遇却截然不同。
花魁嘴上像刀子,实则动了软心肠。观莺每日有药可擦,有尚可